梁鸿:这段时间我刚好在思考这一问题。九十年代的许多作家为什么不写了?遇到了什么难题?它或者与作家遭遇的这种未经命名的日常生活有关,但也与作者的基本写作理念有很大关系。比如朱文的小说,我们还以他的短篇《磅、盎司和肉》为例。几乎可以说,对生活的荒诞、虚无感以及对这荒诞和虚无的愤怒是朱文所有小说的主题,也最能代表“晚生代作家”的思想特征和文体特征。《磅、盎司和肉》虽然只是一个小短篇,但作者却以精练的语言、高超的叙事技巧把生活之无聊与存在之荒谬深刻地揭示出来。这是一篇愤怒之作,由于生活突然展现出如此陌生可怕的面目,而震惊、愤怒,而自嘲、自虐,而虚无、厌倦。当作者冷静地描写那个“不急不忙地前后一下一下地甩着膀子”的老太太,然后,又一次细致入微地描写那个中年无须男人眯着眼睛掂量那几个该死的西红柿时,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荒诞图景慢慢呈现出来,他们运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精神,运用了对生活的全部哲学,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耗了进去,就是为了掌握加上或去掉一个塑料袋的重量差。他们越认真,越投入,越让人无法忍受,厌倦的气息和某种普遍意义的存在感沿着作者不动声色的笔慢慢渗透出来,如重雾般压抑着心灵,这就是他妈的生活!生活!在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中,作者以残酷而又富于激情的能量拦截、毁坏着所谓“生活”,同时,也粗暴地颠覆了几千年来文学所勾勒的人类生活图景。但非常奇怪的是,《磅、盎司和肉》写得非常感性,细节也非常充分,对人物的刻画几乎可以说恶毒,总体阅读下来,却又给人以非常观念化的感觉。看起来朱文写的是最细节的,但却又是非细节的。他不是塑造具体的“这一个”,他只是为了传达某种观念、某种气息,是他对生活的感觉,与这个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而这种观念化倾向导致了写作的单向度与难以为继。朱文后来转行拍电影,也不能不说是写作遭遇困顿的某种表现。
李洱:那个塑料袋处理得很好。谁买肉的时候会在意塑料袋的重量呢?不可能的嘛。但朱文却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小说的文学性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小说就是要在整体写实的情况下,闪现出一些虚的东西。小说就是把可能变成不可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但对朱文的整体创作,我却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评价,因为我看得很少。朱文有一个朋友叫吴晨骏,写过一篇小说,题目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写一个人辞职之后退掉公房,到外面租房写作,然后在一个雨天又回到那个公房,这时候大雨滂沱,情景交融。我觉得那是我很多年来看到的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但吴晨骏后来也不写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不写了。我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他们不写是因为某种观念化倾向。事实上,我倒觉得,中国作家不是观念化倾向太重,而是缺乏观念化倾向。你告诉我,具有一定的写作观念,或者说,具有起码的哲学意识的作家,中国有多少?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比较认同你,那就是愤怒的作家,具有某种青春期写作特征的作家,在完成一段时间的井喷之后,写得就少了。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又写起来了?很难说。
梁鸿:这涉及文学的一个重要问题。文学究竟要写什么?一个作家对具体事物的具体情感,比如对一个女人的感受,对此刻天气的感觉,也许非常重要。这种情感的东西会使他不断写下去,但就文学本身而言,这种细节的、情感性的、即时的、新鲜的、生生不息的东西,反而是文学最为恒久的存在。而这一点,恰恰是九十年代创作所忽略的。文学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既是观念的复杂,也是情感的复杂,是人类最深的奥秘。
李洱:我与你的看法又不一致了,我反倒认为九十年代的文学的贡献就在于注重了那些“即时的、新鲜的”东西。